如果说“养儿防老”是传统中国特色的话,构建一种社群意义的老年生活,似乎是比较靠谱的、中国式的养老方式。既然无法和子女生活在一起,那就想办法和更多的老年人生活在一起,大家在互助中走完最后一程。
这可能就是我们必然面临的命运。随着老龄社会的临近,这样的日子越来越近。除了拥抱这种命运,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下面是一个典型的“未来中国”叙事。
一对夫妻在医院里,住在同一个病房,病床连在一起,一起输液,互相安慰。他们达成一个绝望的协议:如果有一个人不幸离世,另一个人就选择自杀,因为剩下的一个,本来就难以存活,再拖延下去,尊严注定会丧失殆尽。
孩子们在干嘛?他们在北京幸福地生活着。两个孩子都已结婚,房子在150米左右,他们属于中产中的“顶端”,接近精英阶层,这是让人羡慕的境遇。儿媳妇的一句戏言,让老两口认识到了自己的命运:小康生活的定义,是人均住房达到36平米,三口之家,正好小康,两个老人住进来,就保不住小康了。
这个细节,当然会被网友抓住。不少人攻击两个孩子“不孝”,也有人埋怨这对老夫妻还是不够有钱,如果能帮孩子买到更大的房子,结果会不会不同?这些争吵,反映了中国人普遍的焦虑。事实上,这对老夫妻和孩子的关系相当不错,他们住院后,孩子回来陪伴,但是被他们劝走了。
孩子有自己的工作,这种陪伴注定是短暂的、无效的,老夫妻在IPad上看孩子的照片集,沉侵在回忆之中。这是一个动人而让人伤感的场景,未来一段时间,中国将迎来真正的老人社会,与子女分离的“空巢老人”会成为相当普遍的现象,而人们的普遍焦虑表明,我们不但没有找到办法,也没有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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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死法
在记忆里,老年总是与家人为伴
中国人之所以还会受到这样的困扰,是因为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曾见识过传统的死法。
我目睹的第一例长辈的去世是曾祖母,她在我读初中的离世,活到了100岁。她的最后时光,三个儿子带着三个大家庭围绕在她周围。百岁生日已经提前庆祝,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天。她停止呼吸的时候,子女们在她周围闲聊,甚至都没注意到她的去世。她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的:“不要坐在地上,会着凉”,其实,当时我并没坐在地上。她的意识已经模糊,完全做到了“走得很安详”。
曾祖母离世的时候,祖父都快80岁了。他很满意的是,在对自己母亲的照顾方面做到了完美,每一顿饭他都认真负责,尤其是最后两年,每一顿饭甚至都有了仪式感。曾祖母去世后,祖父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他亲自监工,为自己打造了一副上好的棺材。从买木料到加工、上漆,他都要求做到一丝不苟,等棺木慢慢晾干,他在上面搭上一层防雨塑布,心满意足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老。有一天,被查出了癌症,他好像松了一口气:不治啦,等着吧。
这就是中国传统的死亡。对于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这种死几乎是完美的:自己在世上没有太多遗憾,子女的生活也让自己放心,自己死的时候,子女能够陪在身边。子女将放声痛哭,同时也会怀念自己。这样,对于那个死后的世界,就不会感到恐惧,因为死亡并不是一种“终结”,不是“生”的对立面,在子女的记忆力,自己仍然是鲜活的。
近来热映的好莱坞大片《寻梦环游记》,用亲情牌打动了全世界。我们常说“西方文化”里家庭观念比较淡漠,不像我们那样重视传统亲情。但如今我们的传统家庭生活,却也正日渐稀薄。
这种传统的死亡,和中国式的传统养老方式是分不开的。农业社会,大家都生活在大家庭中,子女不会离开父母,子女的一生和父母并没有太大不同。最终,人在死亡的时候,也会获得一种“大团圆”,这才是真正的圆满。当然,这也是一种权力模式,子女必须让父母满意,才算做到了“孝”。在乡村社会,“孝”是所有道德的核心。
这种死亡,以及这样的养老方式,都注定会烟消云散,事实上,它已经消亡得差不多了。放眼全中国,还有多少人能在父母老的时候陪在身边?父母与子女的分离,已经成为中国人普遍的命运,也成为我们的日常生活。
农村的年轻人要到城里务工,小城市的青年以到大城市站稳脚跟为成功,而北上广的父母,又会把帮助孩子能到国外读书、甚至移民,看成是自己的目标。一种新的价值观诞生了: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分离和远走,就意味成功。就和文章开头的那对工程师夫妻一样,是自己的奋斗让自己变成了“空巢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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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死亡
孤独,是我们必须接受的转变吗?
这不是什么人类社会的新景观,而是一种全球性现象,也是“现代”的一种表现。
在社会学家麦克法兰看来,大家庭的分离,以及父母与子女的分离,是英国进入现代的标志之一,这一过程发生在17世纪,比别的欧洲国家都要早一些。那种期盼父母能与子女一起生活到老的想法,是典型的农业社会思维。过去,中国人会把家庭观念差视为欧美国家的一个“缺点”,如今,却也步发达国家的后尘,来到这一天了。
或许,我们必须改变对老年和死亡的看法。“在孤独中”,对老年人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幸或者意外,而是普遍的、必然的。它是一种常态,也是现代人必须拥抱的体验。中国人不得不学会如何与孤独相处,学会独自面对老去之后的日子。
过去,子孙环绕被视为是一种圆满,那些没有孩子的农村老人,无依无靠,被称为“五保户”,政府不得不想办法来救助这些“鳏寡孤独”,这种帮助虽然很微弱,却也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后来的养老模式:人必须告别家庭,而投入到社会之中。
现代的死亡,是一套复杂的仪式:工业化的焚烧代替埋葬;集体的墓园,代替了过去的孤坟。人最终的归宿,变成了墓园里的一个小小的编号,在他们周围,是那些陌生人的骨灰。和传统的死亡相比,现代的死亡无疑死得更彻底。
不会再有鲁迅在《药》中所写的场景:死者家属在坟地相遇,他们还会聊上一段,过去的阶级差别以及理念之争,都化为尘土。如今,人们在清明节这种法定节日里去祭奠死去的亲人,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都处在一个陌生的社会。都在人群中,都在热闹中,但也都在孤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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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养老
钱,能解决问题吗?
以中国人大无畏的性格,我们更怕的并不是死去后的“孤独”,而是老年。离开子女也不是问题,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呈现出让人信任的养老方式。
如果我们留意新闻就会发现,那些敏锐的骗子,已经注意到养老这个大蓝海,有不少以“养老公寓”为名的项目,最终都让老年人既失去了公寓,也没办法养老。针对老年人的骗局层出不穷,从理财、健康再到出国旅游,老年人都成为骗子捕猎的对象。这是最让人担心的,要抵抗孤独无助感,又要防止骗子,几乎超越了老年人的能力。
就全球来看,似乎也没有特别理想的办法。在荷兰,有一种独特的老年公寓,大学生(尤其是外国留学生)可以更低的房租,与老年人生活在一起。这是一种特别的陪伴,更重要的是给那些已在暮年的人某种生机。在美国,有些老年人社区和幼儿园建在一起,让孩子的欢笑给老人带来点乐子。
这种尝试,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老年人的某种悲哀:不得不以养老为借口,拖累一下年轻人。要不是没钱,哪个年轻人愿意和陌生的老年人生活在一起呢。对中国人来说,这样的尝试仍显得奢侈,我们连一般的养老机构都还不完善。
中国社会的养老观念发生了深刻变革。不管是以房养老还是购买各种养老保险,都建立在这样的观念之上:如果有足够的钱,到老年时就可以通过购买服务的方式来养老。
这是过去30年一种占统治地位的观念在养老中的反映。尤其在中等收入阶层的群体中,已经普遍接受一种平等思想,父母与子女是平等的,养老不能依靠子女而要靠自己。对中产来说,“独立自主”的基础就是拥有足够多的钱。中产判断退休的标准,不是年龄意义上的60或65岁,而是能够挣到足够养老的钱。
如果说“养儿防老”是传统中国特色的话,构建一种社群意义的老年生活,似乎是比较靠谱的、中国式的养老方式。既然无法和子女生活在一起,那就想办法和更多的老年人生活在一起,大家在互助中走完最后一程。
这可能就是我们必然面临的命运。随着老龄社会的临近,这样的日子越来越近。除了拥抱这种命运,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文/张丰 编辑/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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