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杂技“孤”儿
来源:剥洋葱people
“练出来的本事,都是自己的,谁也拿不走。”小袁话少、腼腆,11岁的他,说着这句刘甫向他们重复了多次的话。
身边人不知道小袁来这里之前“被拿走过什么”,但他自己知道,再过三四年,他就可以像十六七岁的哥哥们一样接演出,凭本事谋生。
文|新京报记者王佳慧 编辑|胡杰
摄影 | 新京报记者尹亚飞 校对|郭利琴
严格意义上讲,他们不都是孤儿。
但童年孤苦无依,却是他们面临的共同现实:孤儿院里打架被劝退的;爷爷爸爸过世、再没见过改嫁远走的母亲的;父母离异外出打工,跟着村里大孩子抽烟偷东西的;幼儿园上完觉得念书不行,被送来减轻家里负担的……
32个孩子,从6岁到17岁,都投奔到河南省濮阳县南环的张挥公园里,他们被收留,免费学杂技。
当同龄的孩子捧着Ipad、吃着零食在父母面前撒娇时,这些孩子正在日复一日地练着压腿、空手翻,韧带被过度地拉伸之后,他们,也在寻找可以伸展的未来。
被寄望带给他们未来的人叫刘甫。打小练杂技出身。在这个被誉称杂技之乡的地方,渐渐地,十里八乡,都往刘甫这里送孩子。
名气有了,非议也来了。“你坐过牢,能不能教好这些孩子?”“收留他们是不是为了以后留着挣钱?”“拿不懂事的孩子作秀,装吧?”
如果这些质疑在刘甫耳边磨出了茧子,他希望茧子再厚一点。这样可以专心教孩子,想他们的安全和教育。
“别人只会用嘴说,啥用没有,我想做个十年试试。”
他想看见,等孩子们都长大了,能自己挣钱了,他们再去帮助更多的孩子。
“杂技是啥?”
“就是天天玩儿、天天练,不用写作业。”
妈妈回答完,把壳壳送到免费的杂技训练班。
壳壳6岁,上过4年幼儿园,今年本该上一年级了,“学校里老师觉得他跟不上。”他妈妈说。
“我怕管不住他走歪了。上学不行,就来学个手艺。”母亲一个人管不了这个淘气的孩子,他原来随便拿起什么东西就打人。
说话间,壳壳的哥哥和弟弟,为争抢妈妈的手机打闹了起来,壳壳站在一旁,只是笑。
家中3个儿子,8岁、6岁、4岁,壳壳是老二。“我家是村里贫困户,一年只有他爸一个人统共挣2万块钱,还有两个老人要养。要填饱7个人的肚子。”
7月30日的晚饭,杂技训练班里,壳壳吃的是韭菜炒鸡蛋,就馒头。
厨房昏暗,一盆切好的韭菜倒进大铁锅中翻炒着,厨师大姐浇了一不锈钢杯打匀了的鸡蛋。先炒韭菜的做法,使得鸡蛋液入锅就包裹在了菜叶子上,结不出大的鸡蛋块儿,却省料。
练功最累时,小孩拳头大小的馒头,有的孩子一顿饭能啃三四个。
7月31日的晚饭,是米汤和清炒白菜。大多数时候,每餐只一个素菜,孩子们一周吃一次肉。
厨师记得,最近他们吃得最好的一次,是县里国土资源局献爱心,带来了烧鸡、火腿、红烧肉。
这样的伙食,被有的家长认为“还不错。”孩子们也没抱怨。“俺奶做的饭,还没有杂技班里做得好吃。”有孩子半个月回趟家,留一晚上就闹着要回来。
刘甫说,这里条件比不上收钱的杂技学校,但其实比起孩子自己家里,已经是好的了。
濮阳是著名的杂技之乡。公办、民办、大大小小的杂技班子不少。大的团队在外演出,小的接接县里的开业庆典、村里白事。如果家中孩子念书不行,除了外出打工,送去练杂技的并不少见。
这里有河南省唯一一所公办杂技学校,国家政策优惠学费全免,有崭新的校舍与练功房。濮阳杂技艺术学校一名老师介绍,除了每年300元的住宿费,学生在校只需支付每月的伙食费即可。10岁左右的男孩,每月三餐伙食费在400元左右。
但对于壳壳这样的孩子,一年的费用,也要占去家庭总收入的四分之一。
而他的家庭条件,已属于32个孩子里的中上水平。
“不是家里实在不行,谁愿意把小孩送到这里来,他们比同龄人苦多了,也更懂事。”
眼泪与笑声
雨后,暑热又升腾起来,蝉声笼在张挥公园西南角,大片的花生地、柳树,一群稚嫩的声音,掩映其间。
十几个光着膀子的男孩,三人一组,扶着树,人叠人站立。蓝色软垫铺在水泥路中,年龄更小的孩子努着肚子下腰,跟斗翻了一个又一个。
“疼……”叫喊声最大的,是底子最薄弱的一组。两个老师分别压着两条腿,开韧带。6岁的二虎刚来一个月,韧带还没完全打开,哭得龇牙咧嘴,但还是跟着老师数完了20个计数。起身一边擦眼泪,一边呆呆看下一个同伴继续哭叫着劈腿。
“每天都这么练,哭一下。”12岁的小辉也被掰疼了,撅着嘴一个人躲到一棵柳树后面,抽噎着平复。
从周一到周六,早晨6点起床热身,上午8点到10点半、下午3点到5点半练习基本功。刘甫请了2个教练,连带着打小就练杂技的儿子媳妇,一起看护训练这帮孩子。
按照自身条件与训练强度的不同,孩子们分成三拨。6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开始练团体杂技项目,他们上过电视、出过国,在各地接演出。
二虎和壳壳则被排在年纪最小的一组,每做完一个后滚翻,两个小家伙眼神都瞟到刘甫这里,在得到回应与表扬后,转身蹦跳着准备下一次动作。
他们的东北侧,是训练一年以上或基本功扎实的哥哥们,13个人,列队踢腿,脚比头高。20分钟里,一圈圈轮流前空翻不停歇,每个人的背部都在阳光下被照得油亮。
队列里小袁打头,他是刘甫和教练认为这批孩子中资质极好的。11岁的他,不断屏着喘气,脖子上粗筋立现。
只有到了周日休息时间,这些还未长大的孩童,才完全开启放松模式。
西南边上简陋平房几间用栏杆围成小院,本是张挥公园里一户农家乐,生意不好,老板把屋子免费供给刘甫,让孩子们居住。
门帘子是破的,屋顶大桶里自然晾晒着洗澡用的水,光着膀子的小男孩,三五一堆坐在石凳上择着韭菜,每个人的背上腿部都被蚊虫叮了七八个包。
屋子里的地拖干净、几个人坐在床上,准备写一张“开门请敲门”的字条。
“‘敲’字怎么写?”三只小脑袋凑在一起,研究出一个形似的错误写法。
“谁也拿不走”
“抱住腿,趁着劲儿往过翻。”39岁的刘甫负责教导底子最弱的孩子们练功。
正值中年,他身形发了福,眉头不由皱出川字,嘴巴抿成一线,仔细地盯着每一个动作。
3年半里,刘甫收留了32个孩子练杂技,年龄从6岁到17岁不等。其中有孤儿、有父母离异的、还有家里贫困照顾不及的。
“练杂技苦,我这儿的孩子家里条件都不好,村里开了孤儿证和贫困证的,我一分钱不要。”起初只有六七个孩子跟着他。渐渐地,周围村镇知道刘甫能免费教孩子杂技,吃住不收钱后,更多的娃被送来了。
送来的这些孩子:有的在孤儿院里打架耍泼不受管,有的爷爷爸爸去世,再没见过改嫁远走的母亲的;有的孩子说,爸爸妈妈有了两个家庭,却都没有时间照顾他……
好一点的家庭,亲人半个月来看看孩子,接回家住一晚。有的小孩在玩闹中大腿骨折,休养了几个月,父母亲连面都没露过。
身体筋骨条件不是刘甫选择是否接纳孩子的标准,头两年,他收了几个智力发育不足,走几步路都要摔倒的男孩,现在练得跑步翻跟头活动自如。“就算以后做不成杂技,会正常行动,能给人看个大门也行啊。”
刘甫回忆起接收这些孩子时他们的样子,走在两个极端上,要么不和人说一句话,要么抽烟打架不服管。
人群里,被判断为资质很好的小袁,训练时总是低着头,难受时就自己咬着牙床,不朝教练哭闹。
“练出来的本事,都是自己的,谁也拿不走。”话少,腼腆的小袁说着这句刘甫向他们重复了多次的话。
身边人并不知道小袁来这里之前“被拿走过什么”,但他自己知道,再过三四年他就可以像十六七岁的哥哥们一样接演出,凭本事谋生。
刘甫懂得孩子们内心的敏感,“虽说年龄小,可他们每个人对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都知道。”让他难以释怀的一个场景是,当他和孩子们讲“自己练的功夫别人拿不走”时,很多小孩都掉了泪。
“其实还有一点更重要,这群孩子在一块儿,他们不太自卑,不觉得低人一等。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没有在学校读书,在很多人看来是“野蛮生长”,这或许不是最好的路,但对这些孩子,却是很现实的路。
不再年少轻狂
不谙世事的年龄,只要肯吃下这份苦,杂技这条路就算走下去了。
“其实现在挣得比出去打工多。夏天是淡季,我们晚上偶尔接些演出,一个月能拿3000多块钱,过年时最多能过万。在这里教孩子们练,每个月还给发3500元。”留在刘甫这里做了2年教练的李洁玉算起了现在的行情,自小练杂技,她出过国演出,比同龄人在濮阳挣得多。
刘甫和妻子孙晓燕也是白手起家。13岁起练杂技,20多岁两个人骑着摩托车雪天车行数百里赶去开封演出。从一场一人30元到一场200元,再到后来自己带着团队包场接活儿,家底渐渐厚实起来。三十出头的刘甫,觉得自己能赚钱、有本事,“老天爷第一我第二”的感觉。2011年,刘甫因酒后个人问题被判入狱三年6个月,2014年1月,提前9个月获释。
几年牢狱,除了在孩子们面前,刘甫并没有避讳。在庆祖镇郎寨村很多村民的印象里,没有了曾经的年少轻狂,出狱后,刘甫就像变了个人。
他在狱中遇到了一个19岁的安阳少年,屡次偷盗电动车入狱。“这孩子很聪明,我们在里面有师傅教扎花圈、给舞蹈鞋穿珠子,他学得最快。他和我讲,爸妈离异谁都不管他,跟人学了坏。”
知道“学了坏”,就证明孩子的本性还有纯良,“那时我就想,等出去,得帮这样的孩子。”刘甫回忆。
出狱后,刘甫和妻子说了自己的想法。不仅家人不理解,身边朋友也疑惑:一个自己犯过事儿的人,还主动去教育别人?操闲心。
但刘甫已下了决定,从2014年2月起,他免费接收了第一个孩子。发展到现在的32个。
他说,每年请教练、厨师、伙食等费用加起来要十多万。“一斤馒头1块6,一个月下来光买馒头就得花快2000块钱。”
刘甫自己带专业团队接活动,自己做统筹主持,妻子开了一家养生理疗馆。一年下来,两个人在濮阳能挣三四十万。在县里买了套110平米的房子,有辆大众车。
他们还开了一家公司:刘甫濮善文化艺术有限公司。利用这些收入,补贴教孩子练杂技的开支。
这样的条件,在濮阳县城内已是中上。“家里两个儿子,大儿子订婚已经付了首付,剩下的让他自己去还贷。”刘甫和孙晓燕的意见一致——孩子应该多吃苦。
如今,大儿子刘仁超依然和32名收留的孩子一起住在张挥公园的平房里,每天训练之余,帮着教小孩。
连着大儿子在内,7个16、17岁的孩子已经开始练团体杂技项目,上过央视,在北京上海各地接演出。这些天,他们正在办马来西亚的签证,即将出国表演。
父亲节的祝福
年轻孩子冒出一茬,刘甫退居二线了。
这一年,刘甫拒绝了几个脑瘫的孩子,“来了动都不会动,真没办法收。”孙晓燕觉得,这些年,刘甫压力越来越大,老了很多。家里婆婆骂刘甫,“这都不知道自己找啥受呢!”
名气大了,争议也多了。一个老板开业请他去演出,席间半开玩笑,说他装。也有人背后议论他收这些孩子就是为了留着给自己赚钱。
“你来养五年试试,再说挣钱的事。”
孩子有的吃不了这份苦,来来走走了不少。16岁的康康是刘甫最先带出来的孩子,“每次有小孩走,师父就劝,劝不动,也就让他们走了。其实杂技就是先吃苦后享福。”
每到演出淡季,十里八乡,总有些慕名而来的同行,来刘甫团队学新的节目。他们也和孩子们住在一个院里,每人学费1000-2000元不等。一位安阳的学员已经来了一个多月,看着孩子们和刘甫相处。“几个小的还尿床,刘老师一来都黏着,师父师父来回叫。”
3年里,不是没有出过事儿。单亲爸爸把男孩送来,转头孩子自己跑了出去,被教练找了回来。不好好练功,教练拿木条打屁股,有了青紫印儿。家长把事儿闹到了派出所,出面协调后,刘甫自己掏了2000块钱了事。
刘甫最担心的,还是这30多个孩子的安全问题。“我现在有自己成熟的团队赚钱,可要真有一个孩子出啥事儿,这群娃们就全完了,他们能去哪儿?”
他曾想给每个孩子上份保险,但由于练杂技危险系数高,没有办成。他只好寄希望于孩子的监护人给自己孩子买一份。
“我听说四川有个地方因为孩子没有上文化课解散了?”刘甫急切地打听着消息。
牛瑞花在苏州做小学语文老师,暑期回到濮阳,在同学群里看到刘甫孩子们的事情,志愿教授了半个月课。“这些孩子比起同龄人底子差太多了,很多人对拼音没有任何认识,十几岁写不出自己的名字,背了《弟子规》,但不知道背得是什么意思。”
县团委和刘甫商量着上文化课的事情。“我们在和教育局协调,找个学校为这些孩子集体办一两个上文化课的班,一块儿上课,也避免这儿的孩子进了其他班级跟不上。”濮阳县团委严濮生介绍。
“迈出去容易,收回来难。”刘甫说,这都是责任。
压力大的时候,刘甫总想起每年6月的第三个星期日,孩子们会对他说:师父,父亲节快乐!
(文中小孩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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