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噩耗将近10天了,王新红和妻子,还是不能接受儿子王志强的死讯,尤其是一想到儿子瘦到皮包骨头、褐色干枯的遗体,夫妻俩的泪就决堤。
王新红说,对于13岁儿子的死亡,他们有太多的谜想搞清楚:孩子走失报了警,警方却将孩子送到了救助站,派出所间的信息有没有联网?孩子为何转到新寄养点就被送医且病重?说没虐待孩子,可孩子为何身上有伤?瘦成皮包骨头?
当殡仪馆工作人员将铁床从冰柜拉出来的那一刻,看到皮包骨的褐色干枯尸体,王新红的第一句话是:“这不是我家小孩,还有别的吗?”
可当他解去缠绕在尸体左腿大腿骨上的尿不湿后,他失声痛哭,一旁的妻子也昏厥在地,右边的眼眶摔得至今乌青。
尸体左大腿骨上有一条大约十厘米长的缝合痕迹,儿子王志强五岁时,左大腿骨骨折,这正是那道手术缝合的伤口。
这具皮包骨的尸体是侧躺着的,双腿弯曲,左手臂伸到胸前,似乎要捂住嘴巴。肋骨清晰可见,腹腔凹陷成盆状。肢体关节、骨头突出的地方绽露出血肉。尸体的皮肉组织尚且是软的。
王新红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半年前走失的活蹦乱跳的白胖儿子。
“上门口玩一会儿”
王新红一家是信阳市息县人,在儿子王志强满月时,一家三口就到信阳市租房子,他在饭店做厨师,妻子在家照看儿子。
志强是2014年10月2日走丢的,当天王新红本想和妻子带儿子去爬爬信阳周边的山。
王新红记得,那天上午大约10点,儿子走出家门,还说了句“我上门口去玩一会。”王新红说,儿子每次出门都会告诉父母一声。
按照习惯,儿子会走出曲折狭窄的巷子,来到宽敞的民权路。有时,儿子会到民权路路口干爹李严洪的烟酒店,有时会向南继续走,到民权桥下,那里有个旱冰场,游玩的人很多。虽然不喜欢和别人玩,但儿子喜欢看热闹,这也是他经常溜冰的地方。
一个多小时后,王新红做好了午饭,看儿子还没回来,就骑上电动车去溜冰场找,没有。他接着又去了北边大约两公里处的 河公园,还是没有。
王新红想,儿子饿了肯定会回家,于是他赶回家,结果发现儿子还是没回来。
他和妻子一直找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多。他们找遍了人密集的地方,汽车站、火车站、商业区、市中心的广场等等,还是没见儿子身影。
两天后,王新红夫妻俩到派出所报案,民警询问了孩子的年龄、姓名、身高、穿着等详细信息,还让她冲洗了孩子的一寸照。之后将她带到 河区公安分局抽血,几天后王新红也被叫到分局抽血。公安表示一旦捡拾到孩子,要比对DNA。
“分局的人说孩子走失的信息都是联网的,有了消息会打电话。”只读过两年小学的刁秀和没上过一天学的王新红,想当然地以为“联网”至少是信阳市联网,或全国联网。他们至今也不知道当时公安的这些做法算不算是立案了,“他们没给我任何回执。”
儿子照片上了报纸
2014年10月4日之后的几天,刁秀拿着几十张一寸照发给街上的行人。三个月过去后,王新红以为孩子肯定已经不在信阳了,但他也不知道孩子会去哪里。
刁秀每天都去以前常去的那些广场,眼前总是儿子穿着那双蓝色的溜冰鞋,在广场上奔跑的身影。
他们从未张贴过寻人启事,也没在网上发布信息。他们说不识字,没想到这些。
他们一直在等公安的电话。
今年的4月22日下午五点多,王新红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在公交站台的报栏里看到信阳日报的一个公告。其中一个孩子看上去很像志强,说4月18日因病去世。王新红和妻子一路哭着赶到,除了救助站的电话号码,他不认识公告上的任何字。但是他一眼就看到照片,认定那就是儿子。
当晚六点,他们打车到信阳市救助站,通过比对照片,确认是儿子志强。
23日,王新红和刁秀到达殡仪馆,于是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报了警为什么没有信息联网?儿子为何只剩皮包骨头?儿子身上为何有伤?一长串问题压在夫妻俩心里,当天,夫妻俩去信阳市救助站所在辖区的羊山分局报警。
而此后,王新红夫妻俩才陆陆续续知道,儿子在失踪后,就在他们反复寻找过的地方被警方接走,而在这半年里,儿子经救助站,辗转于两家养老机构,两次入住信阳市第一人民医院。
王新红夫妻俩报警的是 河区五星乡派出所,而将孩子送往救助站的是离此约4公里的老城派出所,两个派出所同属于一个分局。
2014年10月3日凌晨,接到报警后,老城派出所的民警从信阳市步行街的麦当劳店前,将迷路的王志强带回派出所,并随即送往信阳市救助站。
“明明都报了警,为何就是查不到?”王新红说,显然,两个派出所对于王志强的走失和找寻信息并没有汇集。事后他们曾找过老城派出所,民警告诉他们,派出所之间的这种信息是没有联网的。
养老院的六个半月
王志强在2012年也走失过,被派出所送到了儿童福利院。半年里,王新红夫妻也去福利院找过,但他们说从来不知道有救助站这个地方,也没听警方和他们提起过。
见到尸体后的王新红质疑,“救助站为什么不早登报,像公告死亡一样?” 对此,信阳市民政局称,工作人员初步甄别其存在智力障碍,无法进行正常沟通交流,不能提供姓名、年龄、住址等信息。
据信阳市民政局通报的材料,2014年10月3日凌晨老城派出所接警后接回王志强,便将其送往救助站,3日上午8时50分,救助站将他送至新天伦老年公寓。王志强自此成了无名氏,编号暂为:天伦247。
接收王志强的新天伦老年公寓院长蔡正红说,他和另三个比他小的智障儿童住在同一房间,比较爱动、调皮。开始,王志强的饭量还不错。
但2015年1月21日王志强因感冒住院后,食量发生改变。这次生病,王志强在信阳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住了7天。“回来后明显吃得少了,之后的一个月瘦了下来,”蔡正红说,“但我们保证每天都让他吃饭。”
今年3月,救助人员所住的三层小楼要装修,救助站安排大约100名人员转移到罗山县康馨社会养老服务中心。
因“消瘦一月”入院
新天伦老年公寓院长蔡正红介绍,“王志强离开时并无异常,走时还和工作人员要了一盒饼干和一瓶饮料。”
然而,入住康馨的第二天,即3月31号,王志强被急救车送到信阳市第一人民医院。
对于王志强当时身体状态,康馨社会养老服务中心的张院长和蔡正红的说法有很大不同。
转移过来的100多名人员中,张院长对王志强有些印象,因为他精神很差,“身体像一直蜷缩着,几乎不能走路,从大客车上下来时,救助站工作人员半扶半抱着他走下车的。”
当时还有几位老人状态也不是很好,张院长当即和救助站提出,请求送这些人去医院。救助站4月20日发布在《信阳日报》上的公告显示,和王志强同一天在医院去世的,还有另一名无名氏老者。张院长说,这个老人是同一天和王志强一起从新天伦转移到康馨的,在王志强之后入院。
这天的晚饭有馍,面条。王志强怎么也不肯吃。到了晚上夜巡时,靠在床头被子上的王志强喊了两声,“我要喝水,我要喝水。”张院长说,声音很微弱,不太清楚,护工倒了一茶缸水,他只喝了两口。
2015年3月31日下午,王志强第二次入院,被描述为“消瘦一月”。第二次住院的诊断是营养不良(中度)、贫血(轻度)、急性胃炎、头面部软组织擦挫伤、低蛋白血症、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
根据信阳市第一人民医院提供的情况,当时的诊疗计划中有一项是:患者病情危重,随时有死亡的可能。医院还告知了救助站工作人员。
18天后,王志强去世。
“很多孩子被打”
在殡仪馆见到儿子干枯的尸体后,王新红和刁秀发现孩子身上都是伤痕。
“满身都是伤,脸部、身体上都有。”王新红说,儿子的身体干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他估计尸体重量也就30多斤,而去年走丢时的体重为90多斤。
王新红不断回忆儿子尸体,全身似乎要蜷成一团,“不是舒展开的那种,感觉死前很痛苦。”王新红认为儿子遭到虐打和饥饿。
5月1日下午,王新红接到电话,一名自称曾在新天伦做过护工的女士告诉他,做护工时见到“很多孩子被打”,希望能提供一些线索。
这名护工说,她是在2013年在新天伦做过几个月。“蔡院长和尹院长都经常打孩子,”她说,有时用扫帚,还有时用木棍,“打得可狠。”
这名护工介绍,救助人员在里面都吃大锅饭、菜,每人一小团饭,一勺菜,再想吃就没有了。“很多人都吃不饱。”
昨日,记者就这名护工所说问题向蔡院长求证,蔡院长沉默几秒后,反问记者“你信吗?”
目前,信阳市成立由市纪委牵头,市检察院、市公安局、市卫生局等部门参加的联合调查组,就此事展开调查。4月29日上午10点半左右,信阳市警方两名法医对王志强尸体进行了尸体解剖。
等待结果大约需要一周左右。
上到二年级就辍学
等待尸检结果的这段时间,对于王新红和刁秀来讲,简直就是煎熬。
他们不确定能不能查出问题,能查出什么样的问题。在此之外,夫妻俩更多的是想孩子。
在信阳王新红租住的家中,墙上、书桌上摆放着志强小时候的照片,从小到大,他白白净净,脸蛋圆嘟嘟,很招人喜欢。
孩子6岁时,王新红发觉好像比其他孩子的反应迟缓,带着小志强去武汉一家有名的儿童医院做检查。最后医生告诉王新红夫妇,孩子智商比一般小孩低,其他身体指标正常,建议常带孩子去人多的地方,让孩子和别人学着多交流、学习。
志强的智力比同龄孩子迟缓很多,去年他13岁,只能数到二十几,有时从21直接跳到24,数到“拐弯”的地方需要妈妈提醒。他知道自己和父母名字,但是不会写。
干爹李先生说,志强语速慢,有点结巴,别人的话,他要寻思约莫五秒钟才能反应过来。有时,别人吵他,他会急,想吵回去,要是再吵他,他就再也不肯说话了。
其实志强并不是个沉闷的孩子。站在巷子口,会和认识的街坊打招呼。他喜欢听摇滚,从网上下载了一些dj舞曲。
他有时会跳起舞,王新红觉得有点像迈克尔・杰克逊的那种,一看儿子跳,他就坐在沙发上乐,志强羞得脸通红,就不再跳了。
现在王新红想起儿子滑稽的舞步,还是忍不住笑出来,就是那么一阵,然后眼睛里又红了。
志强上到小学二年级就回家了。他不爱学习,调皮捣蛋,欺负其他小朋友,总是惹事,父母只好把他接回来。
因为志强智力上的缺陷,王新红夫妇加倍地爱这个孩子,在吃穿玩上尽可能地满足他,怕别人瞧不起。
妈妈很会打扮他,隔三差五就去给他买衣服。夏天他爱出汗,志强妈每天要给他换三套衣服。她清楚记得,10月2日走失这天,他穿着新买的的绿色哈伦裤,脚上的特步刚穿了两天,那是一双新款鞋。
志强的胃口很好,一天喝四瓶营养快线,爱吃肉,尤其是爸爸做的焖排骨、焖鸡,“比我们都能吃。”妈妈怕他过于肥胖,商量要他吃点蔬菜,他很不高兴。去年,他个头将近140厘米,体重大约90斤。
可现在,王新红估计,儿子尸体的重量不足30斤。
儿子没了之后
“他身上有股味道,特别好闻。”做厨师的王新红,身上难免有股油烟味,但一到晚上,抱着儿子睡觉,他就喜欢闻儿子身上的味道。
他说儿子从小吃奶时就带有这种味道。他总是忍不住对着儿子酣睡的脸努着鼻子嗅几下。不识字的王新红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或是比喻形容那种味道,他仰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闻不够。”
刁秀从屋子里走出来,双手捧着一件T恤,走失前一个月,志强拍照时穿的就是这件。“现在我还能从这件衣服上闻到。”衣服在志强最后一次穿过后已清洗,“你闻闻,就是这个味儿。”
在儿子失踪的日子里,王新红辞去厨师的工作,每天和妻子上街找儿子。
儿子没了后,王新红夫妻养了条叫“豆”的花狗。“豆”是在找寻王志强的时候,王新红在路边发现的一只流浪狗。
志强妈妈说,它原本很丑,当时还得了皮肤病,毛都掉光了,腹部有些溃烂,她曾担心养不活,但王新红还是坚持抱回了家,买来药水,天天给狗洗澡。买两元钱一根的火腿肠。半年后,这条当初不足十厘米的小狗,现今站起来有一米高了。
王新红一边哭一边说,“就是条狗,也得救呢,何况是个孩子?他们怎么那么狠心?”
A10-A11版采写 新京报记者 范春旭河南信阳报道
A10-A11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范春旭
(原标题:信阳走失少年身亡的谜中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