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乡愁:非洲人在广州调查报告

11月19日，在环市西路与小北路交界处，一名外籍男子穿过马路。

在穗非洲人，这是一个比“中国农民工”走得更远的群体。

中国广州已成为非洲人历史桥段中无法抹去的记忆。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以来，原来在东南亚曼谷、雅加达等城市经商的非洲人转战广州，至今已17载。他们与我们的历史、经济、文化、宗教乃至肤色都如此不同，却和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我们“希望真实了解这群与我们同仰一片星空的异乡人”。为此，南方都市报组成10人调查小组，历时两个月完成了这份在穗非洲人的群体调查报告。

问卷设置了33个问题，力求以多维视角勾勒出一幅在穗非洲人的现状轮廓。本次调查，派发问卷对象是非洲国籍的在穗人员，区域定点在非洲人集中居住或工作的小北、三元里以及金沙洲3个片区，涵盖宝汉直街、美博城、广州北站、迦南服装厂等十几个地点。

宝汉直街街口的火车桥涵洞，是进入登峰村其中一条主要通道，短短十米左右的涵洞，在人流高峰期会产生拥挤，借着洞口的昏黄路灯，可以分辨出人流里夹杂着各色人等。

问卷以英文形式由8名南都记者负责派发，80%以上的问卷都以记者一问一答(而非受访者自身填写)方式完成。因语言不通、没有时间或受教育程度过低等问题，仅派发问卷阶段就耗时14个工作日，派发，每份问卷填写时间约半小时，甚至更长，被拒率超过50%。

最终收回的有效问卷是204份，男女比例与预设的2：1的性别比例一致，年龄跨度从19岁至52岁之间，40岁以下的中年受访者占七成。除抽样外，还定点发放了31份问卷给两个高校的留学生群体，男女比例为2：1。

国籍方面，有165份问卷填写了具体国家，一共涵盖32个非洲国家，排前三位的是：尼日利亚、加纳、肯尼亚。按区域来分的话，来自西非国家的受访者占大头，达40%，南非和北非只占10%和1%。

33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显示，既有符合一贯印象者，也有颠覆想当然者。当中有一些结论值得我们深思——“近七成受访者为经商来广州”、“超半数受访者不想定居广州”、“七成受访者曾遭遇的士拒载”。

他们从哪里来?

非洲各国都有人来追梦

最多是尼日利亚等四国

据广州市公安局提供的数据显示，目前在穗非洲人有1.6万人左右。近5年来在穗非洲人常住与临住人员比例基本保持在1:3。据悉，目前在穗的非洲人已遍布非洲54个国家，其中留学生群体也来自其中52个国家。而在穗尼日利亚人约2000人，其中常住人口近300人。它也是被遣送出境的“三非”人员主要来源国之一，最近几年尼日利亚人有从广州移居佛山的趋势，但不少仍在广州经商。

目前在穗的非洲人主要来自尼日利亚、埃及、马里、安哥拉等国家。

他们住在哪里?

在穗非洲人多聚居

越秀小北和三元里

曾经有人开玩笑说：“如果一个外地人第一次来广州，当他从火车站出来以后，你蒙上他的双眼直接将他带到小北附近，当他睁开眼睛后看到的景象，可能会以为自己到了非洲。”

这话并不夸张。越秀和白云是非洲人在穗集散地，这次的调查结果证实了人们的这个印象。有74%的受访者居住在这两个区域，其中60%的人居住在白云区三元里和越秀区小北两个核心区。因这里各类批发市场云集，生活便利，成了非洲客商落脚的第一站。投亲靠友的同胞尾随而来，上述两地慢慢就成了他们的聚居地。

而据一位不愿具名的番禺民警透露，近年非洲人新聚居地番禺，主要分布在丽江、祈福两个小区。去年还不到300人，目前有500人左右。这两个小区之所以被他们看上，一是因为通了地铁，二是房租相对便宜，三是有大学城。

近4成受访者喜欢在小北落脚。

他们是什么人?

·过半受访者称受过高等教育

此前，曾有一位在广州经商的非洲人接受媒体采访时这样描述，“有一些本地人看到非洲人就联想到贫穷、罪恶、欺诈和无家可归。”南都记者问卷调查发现接受访问的204人中，有109人表示自己接受过大学教育，小学及以下文化程度的只占7.35%。

但需要说明的是，在此次调查中，南都记者遭遇拒绝的比例超过50%。因为有很多人因为听不懂或看不懂英文而放弃接受访问，所以此组数据并不能完全准确反映广州所有非洲人群的实际现状。

·近两成受访者月入超3万元

从调查结果看，来广州从事中间贸易的非洲商人所获得的利益空间是十分巨大的。据受访者称，在广州采购的商品回到非洲售卖，盈利率在1倍或1倍以内的加起来超过五成。

在填写收入情况的165人中，有37人表示上月收入达到3万元以上。有人挣得多，也就必然有人花得多。在填写支出情况的157人中，有18人表示上月支出超过了3万元。当然，也有38人表示上月支出只有2000元以下，占总填写人数的18.63%。

·逾八成受访者自认属中产

据了解，目前一名普通非洲人来中国的费用，包括签证费1000元左右、来回机票费10000元左右、一个月时间在华食宿费用3000元左右，因此在来中国之前就至少要准备15000元以上才能确保成行。

也正是这样的现实情况，在接受调查的204人中，有167人认为自己的家庭在所在国家属于中等或以上经济地位，占总人数的81.86%。

他们为什么来广州?

·受访者来穗大多自己做生意

1997年爆发亚洲金融危机，原来在东南亚的曼谷、雅加达等国家经商的非洲商人转战广州，从1997年到2008年形成来穗经商非洲人高峰。在南都此次调查中，66.18%的非洲人声称来广州就是来做生意的。剩余的，主要是来留学的。

·六成人认为穗商品齐价格廉

为什么选择来广州，而非其它城市?六成的受访者认为广州商品齐全物美价廉。据南都记者了解，在非洲人密度最高的登峰宾馆一带，“越洋商贸城”犹如他们心目中的北京路、上下九，在这里，就可以买到他们国家所需的锅碗瓢盆、衣帽鞋袜、化妆品等物品。有意思的是，在204名受访者中，有71人表示在广州并非他工作过的第一个异国城市。迪拜、巴黎和东南亚部分国家是他们去得最多的地方。

石井一个服装批发市场外，一名外籍男子抱着货物搭乘出租摩托车。

·受访者最喜来穗采购服装

广州作为商品采购地，什么商品是非洲人最喜欢的采购种类呢?“服装”成为了最确切的答案。这并不让人意外。从小北沿环市路向西，5分钟不到车程范围内，就是广州乃至全国闻名的服装交易商圈，这里云集了白马、红棉等数十个大型服装批发市场。而白云区三元里附近也同样如此，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非洲人当初选择聚居区域的原因。

物美价廉的商品运回非洲各国后，据七成访问者称，其所在国家的中上层阶级成为他们的消费主力。

·多数受访者认为广州经商环境“越来越好”

在调查中，南都记者听到一些非洲人抱怨警察查证，抱怨把他当成小偷和强盗。但调查结果显示，认为“广州经商环境越来越好”的受访者居首位，占33%，比悲观心态的“越来越差”多了11%。

小北地铁站出口，两名货运公司职员向一名外籍男子推销他们的货运服务。

他们喜欢广州吗?

·六成受访者因商贸环境而喜欢广州

你是否喜欢广州?每当问到这个问题时，大多数受访者总会迟疑一下。皱着眉头思考着是否真的喜欢。喜欢的人如同他们来广州的目的一样，都因为广州有着适合做贸易的空间。有意思的是，有6.86%的人喜欢广州的气候。

·广州标志性景点近半人略知一二

你最喜欢广州哪个地方?很多人似乎都答不上来。有个受访者甚至坦诚地问：“除了市场，我哪里都没去过。可以写市场吗?”

令人欣慰的是，广州的名胜景点还是有人知晓的，有56.37%的受访者有效答案将最喜欢的广州地方投给了它们。不过，绝大多数淘金者还是把票投给了他们最钟爱的白云区三元里及越秀区小北附近的众多商贸场所。

小北人行天桥上，一名在街头拍快照的商人在路中间招揽生意，她用于展示的相册里，大部分拍摄对象都是外国人。

·逾六成受访者饮过广州早茶

广州的美食，从调查来看，反倒不一定对他们的胃口，因美食而喜欢广州的只有4.9%的人。但绝大多数受访者还是愿意去了解和尝试属于这座城市的东西，比如，就有逾六成受访者去过茶楼喝茶吃点心，这其中有53人表示“经常去”，占总人数的25.98%。64人表示“偶尔去”，占总人数的31.37%。只有32人表示“没兴趣，压根不会去”。

·七成受访者被的士拒载过

据说，非洲乘客不受出租车司机欢迎在业内已是公开的秘密，很多出租车司机认为“非洲人身上的体味和香水味让人不习惯，此外喜欢斤斤计较，要讲价不愿意打表计费。”南都此次调查发现，这种情况确实存在，有七成受访者表示，曾有过被的士拒载的遭遇。

有受访者说，如果有一大群人在等的士，的士肯定停在中国人前面，不会先载他们。有时候去稍微近一点的地方，根本不会载他们去。更不要说不打表、抬高价、绕远路这些恶劣的情况。

·受访者认为被误解缘于缺乏了解

“很多中国人都跟我说，你是非洲来的，那边很热，所以你的皮肤这么黑吗?”一名多哥女生说：“其实我家比广州凉快多了，你们不知道皮肤黑是因为人种问题吗?”

调查中，差不多三成人认为在广州遭遇误解，“仅仅因为非洲人肤色”。对此他们感到特别无奈。而媒体对他们的负面报道，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加重误会的原因。有12份问卷填写了产生误解的原因，其中6份都认为是“语言不通”所致。

12月17日，一名非洲人走在广州麓景路街头。

·孤独感常伴随近半受访者左右

在广州生活了6年的马里人CDB表示：“在广州，我常常感到孤独，因为想念我在非洲的家人。”这种孤独感，对于204名受访者来说，几乎是普遍的一种心态。那些感到孤独却又希望留下的人群中，有写明原因的那5名受访者，都声称那不过是“为了方便做生意”。

广州是一些受访者的异国“第N城”

问卷中，南都还设置了一些问题。广州是你异国工作过的第几个城市，你去过的其他国家或城市包括()。结果显示，在144个有效答案中，51%的人首次出国便来到广州。此外，把广州作为异国第二城、第三城的人均占16%。而且，有62%的人去过其他城市，在这些去过其他城市的人群中，45%的人去过上海、香港、北京;68%的人去过其它国际城市，最多人去的前三位是迪拜、伦敦、巴黎。

·超半数受访者不想定居广州

是否想要在广州定居?大多数受访者表示“不”。在填写原因的问卷中，回答“希望在广州定居”的5份问卷给出的原因都与“生意需要”有关，另外7份问卷回答了“不希望定居广州”，原因是他们的家人在非洲、非洲家里有固定工作。

·仅廖廖数人在广州购房

来穗非洲人中大量人员为短期经商，所以在居住方式上优先选择旅业与租房。调查中只有7人表示在广州买了房。

·大部分非洲商人都是独来独往

相比于喜欢中国同学的留学生来说，来广州经商的非洲人比较排斥中国人。受访的非洲商人，绝大多数是为了做生意才交中国朋友。也因为如此，当问及平时参加什么群体活动时，大部分非洲商人都表示基本上是独来独往。起来后就上街采购，自己吃饭。买完东西回家洗澡、和家人视频、睡觉。生意做完了就回非洲的家。对广州没什么留恋，纯粹是来了就走。

·遇到困难找中国人的不足两成

众多非洲人在广州遇到经济困难时，只有40人会考虑“中国朋友”，但在这些回访数据里，有7人表示会寻求“出租屋管理中心”或“居住社区机构”的帮助。

他们的爱情婚姻呢?

·近七成受访者赞同中非通婚

在对待中非通婚这个问题上，大多数受访非洲人都给予了肯定的态度。南都记者在实际走访的过程中则发现，目前广州市内可接触到的中非通婚家庭中，几乎都是男性非洲人迎娶中国女性的个案。但这些家庭，都或多或少牵扯到生意上的合作关系。像三元里天恩服装城内，就有数家由非洲丈夫与中国妻子合开的服装档。因为由非洲丈夫出钱、中国妻子注册的商业运营模式避免了许多政策管理的麻烦。此外，婚后在签证申请上会存在一定的优势也是大家共知的潜规则。

[客居广州]

生意人阿杜：

去中国吧，那里才可以赚钱

12月3日晚上，阿杜走在北京路上。

11月19日傍晚，去东方宾馆送完货物之后，阿杜打了辆车，闭上眼睛，静静地靠在车后座。这一天走了三个商品城，他累了。

阿杜全名叫拉杜·拉图普(Rado Ratovo)，一个来自非洲岛国马达加斯加的年轻人，在广州生活了5年。从万福路万福宾馆的员工，到三元里美博城的包装盒老板，从白云机场的工作人员，到环市中路皇冠假日酒店的航空经理，人们都叫他阿杜。

他的妻子叫Holy，略显腼腆，女儿Sara今年3岁。他们住在海珠区赤岗北路一个中高端小区，租金3500元。

漂泊初衷

1000个非洲人有1000个来中国的理由，有的为了赚钱，有的是求学，有的是看了《功夫熊猫》后来的，但并非每一个客居者都有一个注定漂泊的初衷。阿杜来中国也并非规划之中。

马达加斯加是非洲东部的一个岛国，人们对它的想象来自于电影《马达加斯加》的神奇动物世界。可是，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对于马达加斯加人来说，如果说一面是美丽，那么另一面就是残酷——这是全世界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2012年，马达加斯加贫困率居非洲第一(据中国商务部官网数据)。

阿杜的故乡是马达加斯加首都塔那那利佛的faravohitra区，这座城市坐落在马达加斯加中部高原一个马蹄形的山脊上，南回归线在附近穿过。神奇的长寿树——猴面包树像一个个巨人，千百年来忠诚地守护着这个岛国。

2005年，26岁的阿杜毕业于塔那那利佛的IMGAM University，拿到工商管理学位。毕业前一年，妈妈和爸爸相继去世。阿杜的父亲是马达加斯加国土部门一名高级公务员，30多年的公务员生涯留下了几块地，阿杜5个兄弟姐妹各分到一块。

根据国际劳工组织2011年的统计数据，马达加斯加青年贫困人口比例为74%。阿杜毕业的时候，塔那那利佛的大学毕业生平均普遍工资不到人民币1500元(以下均以人民币为单位)。阿杜找到一份机场保安的工作，工资接近2000元。理由很简单，赚得比普通毕业生多。一年后他又换了一份泰国驻马达加斯加领事馆的翻译工作，工资涨到3000多元。

经商的才能在致富的梦想中很快显露出来。他又在塔那那利佛市区开了一家洗衣店，请了几名员工，“我们国家的人很多是用手洗衣服”，但一直徘徊在微利状态。

2008年，相恋十几年的女友突然提出分手，理由是他赚的钱太少。阿杜关了洗衣店跑到法国找二姐，二姐告诉他，去中国吧，那里才可以赚钱。

11月20日，阿杜去深圳找律师帮他办进出口审批证。

12月1日，阿杜在西槎路帮一个马达加斯加人买女鞋。

第一桶金

对许多非洲人来说，以留学名义来中国，一来签证好拿，二来学会中文是淘金路的第一道坎。2009年，阿杜获得中国暨南大学中文与文化交流专业的半年留学签证。8月，揣着2000多元，阿杜来到中国。

阿杜在大学里非常努力地完成学业。但不到半年钱就花光了，眼看签证快到期，“我很害怕，打电话给我姐姐说想回去。她说不可以，因为这样家里人会很失望”，阿杜回忆说，不久，姐姐给他寄了1.3万元。

拿着这笔钱，阿杜到北京南路租了一间60多平方米的空房子，跑到佛山买了两张床、一张沙发，花了不到2000元。接着他把其中一间房租给来中国的同胞，一天100元，不仅把房租收回来了，还赚了点钱。

每周从马达加斯加飞广州有2个航班，阿杜总能在飞机落地时准时出现在出站口，向出站的同胞派发名片。生意就这样做起来了。

这种古怪的“机场推销”很快获得了回应，不久之后，他接到第一张订单，对方要一批服装，他在这张小额订单里赚了1000多元。

很难说清阿杜是做什么种类的生意，服装、电子产品、药品、货运，什么都做，但可以说出他的经商模式，这其实也是大部分在穗非洲人的模式：先找到客户，通过线上平台或电话对接，对方有什么要求，他就在中国帮他做，包括买货、运输、报关、办证、翻译等一系列事务，然后抽取提成，一单活基本是10个百分点，有时更少。

在广州，阿杜租住于赤岗北路的一个中高端小区。

他们一样吃米饭，爱吃咖喱，卤味。

作为一个赤手淘金者，阿杜的双眼像一个生物学研究者一样解剖这个城市每一个可能让他赚钱的机会。大到上百万元、小到一把吉他的订单他都接。阿杜的二姐是空姐，阿杜通过她认识了一个马航乘务员。阿杜买齐那些小件商品之后，再把它们打包送到那位乘务员那里，只要不超出20公斤，货物航运就是免费的，阿杜可从中赚取这个运费利润。

小宇(化名)一看到阿杜的电话就头疼，他负责广交会招商工作，这两年来阿杜给他打了无数电话。小宇能生动地模仿出阿杜的语调，“你好，小宇，打扰你了，请问我们什么时候能申请到免费展位”。

阿杜桌上放着4部手机(有3部淘自大沙头旧货市场)，他每天用马达加斯加语、法语、英语和中文在无线电波中慢慢积累他的第一桶金。

夫妻梦想

妻子Holy比他小9岁，大学还没毕业就跟阿杜结婚，2010年跟着阿杜来到中国，那时候她才学会了用洗衣机。

我问Holy，在中国觉得孤独吗?Holy说不会，因为有丈夫在;我问阿杜在中国觉得孤独吗?阿杜说不会，因为他们是来这里赚钱的，这里有很多机会。

夫妻两人奔着同一个梦想，把全副心思放在事业上。白天，Holy协助他在网上跟客户接洽和整理货物，阿杜则背着背包游走广州各个商城。周日他们到新天希尔顿酒店做礼拜，阿杜还在那里给随父母来礼拜的外国孩子，义务上1个小时的交际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