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欣欣印象最深刻的工厂老板吴女士在此次骚乱中受损严重,她的工厂几乎不剩下什么
一些人将此次骚乱形容为“南非民主的至暗时刻”。约翰内斯堡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梅比西称,暴乱只是“祖马系”的B计划,他们的目的是制造混乱和恐惧、绑架政府,以造成不对祖马政治赦免就会使国家动荡不安的局面。“目前的混乱使这个国家倒退了。”
文 / 本刊记者 王佳薇
图 / 受访者提供(署名图外)
7月,一场骚乱席卷南非。
当地时间7月8日,南非前总统雅各布·祖马(Jacob Zuma)因遭腐败指控且被判藐视法庭而入狱15个月,多地由此爆发持续多日的骚乱。示威游行最先从祖马的家乡夸祖鲁-纳塔尔省发起,其支持者要求释放祖马。随后,骚乱迅速蔓延至约翰内斯堡(Johannesburg)、新堡(Newcastle)等其他城市,成千上万人洗劫商场、烧毁工厂、封锁高速公路。
现任总统拉马福萨(Cyril Ramaphosa)称,这场骚乱是自上世纪90年代种族隔离制度终结以来南非发生的最严重暴力冲突。据南非国家广播公司报道,截至7月22日,南非总统府代理部长昆布佐·恩特沙韦尼证实,骚乱已导致337人死亡、3000多人被捕、数亿美元损失。同时,警方正在调查与骚乱有关的168起谋杀案。
在这场骚乱的中心德班,不少华人商铺被洗劫一空。南非其他地区的华人工厂、商铺也被烧毁,损失惨重。如今,骚乱虽已平息,但当地华人急切期望能尽快从创伤中恢复过来。
去新堡
骚乱发生之前,受第三波疫情影响,约翰内斯堡(以下简称“约堡”)大部分人处于居家办公状态。
姚欣欣住在约堡,是一名记者,他的报道主要服务于在南非的华人。据统计,目前在南非的华人已超过三十万之众,多数在此经商。尽管如此,有些华人不懂英语,姚欣欣的工作便是整理当地新闻,并编译成中文,方便华人社群阅读和传播。
他第一次注意到骚乱是在7月11日。消息一出,他迅速查阅了骚乱发生地,撰文提醒在南非的华人注意人身安全。
“约翰内斯堡:M2往东及往西方向已关闭;行车在Joe Slove路被迫换道。夸祖鲁纳塔尔省:N3在Harrismith及Pietermaritzburg,还有Hammarsdale及Keyridge之间关闭;N2Ballito双向关闭,Shakashead区有暴力活动……”
▲7月12日,南非约翰内斯堡,示威者洗劫商家 图/澎湃影像
从此次事件一开始姚欣欣就知道华人会受到波及,但他没想到的是,在爆发骚乱的众多区域中,新堡格外严重。7月16日,他从约翰内斯堡出发,赶往新堡。
姚欣欣提前买了防弹衣和汽油。他听说德班有些炼油厂关闭了,“意味着油价可能会上涨。”于是,他又多买了一桶油。同行的还有一名黑人助理,这在南非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你身边有一个黑人的话,碰到警察或难缠的麻烦时,更好沟通些。”
动身之前,姚欣欣仔细做了风险评估。在南非生活了三年,这是他习得的重要本领之一。感染新冠肺炎被他视为最大的风险,其次则是治安的风险。不同于以往,他只带了一台相机出门,把无人机、电脑留在了家里。他想,如果被抢了,也不至于赔上全部家当。
还有一个风险是,“能不能吃上饭?”物价的上涨肉眼可见,在新堡,以前4兰特(1兰特约合人民币0.44元)一个的面包,由于个别超市涨价、供应链断裂等原因引发的物价上涨潮,涨了5倍,他还是囤了好几个。
新堡市(Newcastle)位于夸祖鲁-纳塔尔省,是南非著名的工业区。距离此次骚乱的中心德班三百多公里,到约堡也是同样的距离,开车接近四个小时。出发前,姚欣欣曾通过互网络联系新堡当地的华人,但很少得到具体的回复。一位工厂老板告诉他,“你来到实地,才能看到真的东西。”
就这样,姚欣欣出发了。
齐心自保
没人想到骚乱会降临这座工业小城。
在新堡待了30年的华人告诉姚欣欣,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以前骚乱时,人们只是去抢超市、商场,但这一次,人们冲进工厂,将设备、原材料统统抢走。
姚欣欣一直难以忘记那位在厂房里来回踱步的女人。建筑被烧毁,几乎不剩下什么,女人迟迟不肯离开,抚摸着已成废品的设备感慨:这里的每一个螺丝都是我亲手拧的啊。
一个月前,受疫情影响,她刚关闭自己的另外一家工厂,把所有机器都集中放置在这间仅存的厂房内。但在7月的骚乱中,它们在一夕之间统统被烧毁。
生活在新堡的两千多名华人,多数是在开工厂的生意人。当地分为新、旧两个工业区,与黑人区只有一墙之隔的新工业区最先遭殃——19家纺织工厂里,仅有5家幸免于难。根据姚欣欣的估计,每家工厂最少损失两千万兰特,整个工业园区损失预计超过3亿兰特。
三公里之外的老工业区由于规模较大,并未遭到大规模攻击。也是在这里,姚欣欣认识了田跃——当地华人自卫队的一员,同时是一家工厂的老板。
田跃记得,新工业区是在下午1点被围攻。从那刻起,他紧张的心就没再放下。那天听到消息后,田跃做了两件事,其一,迅速将妻儿送到了安全的住宅区;其二,让工厂停工。同时,他打包好了厂内的文件资料和私人衣物,并给自己的三把枪装好子弹。
枪是他之前买下的,“在南非这个地方,你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事情。”在南非,持枪属于合法行为,只需有相关证件。2008年初到南非时,田跃便跟当地人学习用枪,不过很少带出门。但在去年,他工厂所在的街道4个月内接连有3名华人被枪杀,受害者包括他的岳父。自那时起,他随身携带一支手枪、一把刀,用于防身。
幸运的是,田跃一直没用过这些武器——他希望自己永远没机会使用它们。
这些天,田跃听了太多遍“没想到”。他自己也颇为感慨,到南非13年,他见过小的骚乱、局部地区的示威,但从没想象会发生如今这么大规模的骚乱。从7月11日起,他与新堡当地华人自发组建了自卫队,一起守卫老工业区。
自卫队在老工业区的四条主路上设卡,24小时定点守护,以便提前预警。田跃负责其中一个点的夜班值守。从傍晚6点到第二天一早8点,他要和另外三名“开工厂的”志愿者一起,围坐在由叉车托板搭建的临时据点内守夜。目前,南非正值冬季,气温低至2度,他们在室外生了火,特别冷的时候,就躲到车内取暖,他的车因此“一发动就是整晚”。
晚上被认为是骚乱爆发的高频期,守夜的几乎都是男人,人人身上都配着枪。骚乱爆发第一周,田跃平均每天只睡4个小时,其余时间“睡也睡不着”。到了白班,“女同志多一点”。田跃不知道自卫队的具体人数,单是他晚上守夜的微信群里,就有135名群友。除此之外,华人餐厅暂停营业,开始无偿配送餐食,还有许多志愿者和白人老太太自发给自卫队员送来咖啡、汤圆。
暴徒袭击是无差别的,不分种族。有次,他们接到一些黑人的线报,说是7月13日有骚乱,要攻占小城的购物中心。前一天,新堡街上开始有大量白人巡逻。“全部的警力都过去了,白人的车也去了好多辆。”马路上的行车呼啸而过,那是小城难得的“热闹”时刻。
人们做了“百分之二百的准备”,田跃听说,枪店里的子弹被抢购一空,最夸张的是,有一个人连买了三箱子弹——在当地,一箱子弹通常有5000发,“一颗子弹4.5兰特,你算算嘛。”和子弹同样紧俏的,还有防弹衣和头盔,他直到现在还没买到。
骚乱刚发生时,田跃恰巧预定了50台机器,有10台刚刚到货。他告诉经理,“如果(暴徒)攻进来了,东西就让他们拿,不要和他们抗争。因为他们人数实在是很多。”
田跃的工厂没有雇佣安保人员——他觉得即使雇了也不一定有用。“他们来势汹汹,十几个保安根本招架不住。庆幸的是,他一直没正面遭遇过骚乱。
但他的同乡损失惨重。华人老板王林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称,“他们破坏了厂房的大铁门,40万件成衣被一箱箱搬走,累计有几千箱。他们还冲进员工卧室,将桌子、床铺、被子等物品洗劫一空。夜里11点多,暴徒一把火将厂房点燃,邻近铁丝网的三家工厂全部被烧成了灰。”
次日,王林想把另一厂区的贵重物品转移走。但刚一到达,就看到上万名暴徒围聚在厂房外。他的第二间厂房很快也被烧毁。据他估计,自己此次遭受的经济损失达3000万元人民币。
田跃觉得庆幸的是,与他合作的印度布厂虽处于骚乱严重的德班,但他的布还在,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运到”。
7月18日,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记者采访时,田跃所在的自卫队仍在继续守卫大家。这是田跃多年来在南非头一次见到华人如此齐心——“心真的往一处使,不是因为追求名利。”田跃最佩服的是那些工厂已经彻底受损的老板。“他们(的工厂)已经被抢光了,他们只是守护我们而已,对吧?”
华人像这样凝聚成共同体,让田跃觉得很“长脸”。
南非民主的“至暗时刻”
如果没有7月这场骚乱,田跃周末会和家人一起去新堡周边的农场休闲。“毕竟有疫情,也走不了太远。”
表面上看,这场骚乱的导火线是祖马入狱。但姚欣欣认为,背后有着更“必然”的因果。“南非本身有一定的种族矛盾,加上疫情导致经济下滑厉害,社会贫富差距也很大。很多人趁此机会浑水摸鱼,混进抢超市的队伍。”
曾担任约堡市公共安全局局长的孙耀亨有着类似的看法,他是南非历史上首个出任政府官员的华人。据《南方周末》报道,孙耀亨认为骚乱的原因是多种的,当南非贫富差距特别大的时候,就会发生抢劫,这不是第一次。
骚乱的严重程度暴露了南非潜在的经济问题,其中包括居高不下的失业率和贫困率。根据南非政府的统计数据,全国近6000万人口中,一半以上生活在贫困之中,20%以上是粮食无保障。据美联社报道,目前,南非35岁以下的人失业率超过64%。一项调查显示,甚至在第三波新冠疫情爆发之前,就有大约1300万南非人(22%)处于饥饿状态。
新冠疫情加剧了南非经济的窘迫。IPSOS(易普索)市场研究公司的调查数据显示,近一半接受调查的南非人表示,因为没有足够的钱购买食物,他们的家庭经常挨饿。2021年第一季度,南非国内失业率创下32.6%的新高,失业人数超过700万。值得注意的是,骚乱发生一个月前的6月初,受第三波新冠疫情影响,南非刚进入第三次封锁状态。这也可能是点燃骚乱的最后一根火柴。
孙耀亨同时发现,“从前几天南非情报部门官员的说法来看,这次当然不仅仅是老百姓的骚乱这么简单,肯定有人在背后指使。非国大内部祖马的支持者认为,现在的执政者在针对祖马做出一系列的行动,要求现任总统拉马福萨下台。我觉得,这是一场从内部政治斗争演变而来的、一场不可收拾的暴乱。祖马支持者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他们不会就此罢休。”
7月16日,南非总统拉马福萨发表声明,称暴力是有计划的。但他并未指明或怀疑幕后主使是谁。南非警方同时表示,他们发现了大量弹药。
一些人将此次骚乱形容为“南非民主的至暗时刻”。约翰内斯堡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梅比西(Mcebisi Ndletyana)7月14日在非洲《交谈》杂志上分析称,暴乱只是“祖马系”的B计划,他们的目的是制造混乱和恐惧、绑架政府,以造成不对祖马政治赦免就会使国家动荡不安的局面。
此外,梅比西认为,由于未能遵守新冠病毒的预防措施,更多的人在骚乱中可能会感染新冠肺炎。“目前的混乱使这个国家倒退了。”
华人何去何从
有一个疑问一直横亘在姚欣欣的心里,后来被他写进稿子里:“骚乱后的南非,华人该何去何从?”
在新堡,他见过太多双失落、迷茫的眼睛。目睹当地华人痛失奋斗了数十年的工厂后,他不忍追问下去。对他个人而言,南非的工作机会比国内多一些,唯一的担心是治安。但在做了风险评估后,他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个国家工作。
▲7月14日,南非约翰内斯堡,骚乱事件遇难者家属神色悲痛 图/新华社
骚乱刚发生时,妻子曾问田跃:“这个厂,我们还开不开了?”田跃笃定地回答:开。其实,在新堡的这座工厂是他岳父的遗愿。三年前,田跃和妻子结婚后从约堡来到新堡,帮岳父一起管理工厂。岳父在2020年被厂内员工杀害后,他成了工厂的负责人,“懵”了好久才振作起来,工厂的事务也愈发繁忙。不过,岳父遇害的事一直是夫妻两不能言说的痛。
早在这次骚乱之初,田跃就想过最坏的情况——大不了就是“厂房烧了,机器没了”。如果是这样,他们就趁机离开。“重新开始也无所谓。”反正还年轻,他相信各种可能。
(本文参考信息和数据来源:路透社、美联社、《交谈》杂志;田跃、王林为化名;感谢裘永泰先生对本文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