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日记:一位女警的海外追逃录
本报记者 简工博 许沁
每个外逃的“狐狸”,都有故事:有人高学历、高智商,手法多样;有人久经商场,社会经验丰富;有人生活曲折坎坷,决意“横竖横”……
面对这样一群复杂、狡猾的对手,且要远赴海外追逃,“猎人们”可谓困难重重:语言关能不能过得了?当地警方能提供多少帮助?还有多少未知的风险?
11月1日,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经侦支队女民警郜燕华踏上了远赴南非的追逃之路。海外7日,郜燕华在日记里记录了海外追逃行动的全过程,“猎狐”的艰辛、无奈与兴奋,得以一窥。
2014年11月1日 北京 晴
父亲去世都没回来
她会跟我们走吗
北京时间深夜11点,我们登上了飞赴南非的航班。实在没想到,第一次去非洲大陆,竟然是执行追逃任务,心情还是有点小激动。
一上飞机,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异国气息。同一架飞机上,周边坐的不少都是黑皮肤、卷毛发的老外,飞机还未起飞,仿佛已经置身于非洲。
漫长的飞行旅程,正好整理下思路。
此次飞赴南非开展追逃的对象是一名59岁的女性。上飞机之前,我们已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施燕,祖籍上海,17岁时支内到了陕西宝鸡。长期以来,她一直从事对外贸易,后来到南非做起生意。
2008年6月,施燕与上海一家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签订了销售合同,订购一批文化衫,支付了第一笔14万元人民币预付款,随后便返回南非。
然而在这家贸易公司按合同约定发货后,身在南非的施燕却迟迟不再付款,甚至一度失去联系,导致这家进出口贸易公司损失87万元人民币。
这家公司选择了报案。2008年12月29日,浦东公安分局经侦支队开始立案侦查“施燕合同诈骗案”。
2014年11月2日 南非 晴
这一趟,我们来对了
南非与上海相距甚远,很难掌握施燕在南非的具体行踪。但我们没有放弃,围绕施燕的社会关系进行不间断的排摸。
在“清网行动”中,我们了解到,即使父亲去世、妹妹去世,施燕竟都没回国奔丧。如今国内还有她的八旬母亲和尚未成年的儿子,于是准备打出“亲情牌”,希望借由她的母亲和儿子向她传递信息,劝她回国协助调查,把问题说清楚。然而施燕的母亲总觉得女儿回来就是“关进去”,不愿意配合我们工作。
“猎狐2014”专项行动启动后,我们又将施燕纳入了工作重点。通过公安部的协调,我们与中国驻南非大使馆取得联系后,将施燕的协查发往南非,希望能获得她的下落。
不久之后,好消息传来,在中国驻南非大使馆和当地警务联络官的努力下,最终在南非找到有两个“施燕”,经我们辨认,确定其中一个正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海外逃犯。
找到施燕的下落,我们通过当地的警务联络官一直与施燕保持联系,告诉她“猎狐2014”专项行动的相关政策,希望她能回国投案自首。
几次接触下来,感觉得到,施燕其实也很想回国,她至今认为在该起案件中自己也是“受害者”,想要讲清情况。但由于对国内的政策和信息了解得很少,从母亲那里获得的消息让她觉得自己回来“就要被关”,才让她一直无法下定决心。
看来有戏!
于是,公安部经侦局、国际执法合作局、市公安局经侦总队以及浦东公安分局经侦支队组成联合工作组,飞赴南非,对象就是施燕。
飞机离上海越来越远,目的地是陌生的黑色大地,我在心里默默期盼,此行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南非当地时间上午10点、北京时间下午4点,我们的航班缓缓地降落在南非约翰内斯堡国际机场的停机坪上。我们一行人都是第一次踏上非洲的土地,心头涌上一种别样的感觉。
在候机大厅,中国驻南非大使馆的警务联络官小李早早前来接机。这位在电话里已多次联系的陕西小伙,比我想象中腼腆得多。大家相互介绍之后,就乘车赶往中国驻约翰内斯堡总领事馆。
尽管只能缩在车上,忍受一夜飞行和时差带来的头痛,但我依然被一路上窗外特有的异域风光吸引着。据说这是到访南非最好的时节,因为紫樱花都盛开了。当然,对于这样一个风景秀美的国家,我们此行所能看到的,也只能是这窗外的风景了。
到达使馆后,小李向我们简要地介绍了施燕目前在南非的一些情况。“施燕虽然在南非做生意,又嫁给了南非当地的一名南非籍白人,但生意依然遭受挫折,生活十分艰难。”作为一名当地的警务联络官,小李已多次与施燕联络,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
自从发现了施燕的行踪,我们这一个月一直通过小李反复向她讲述“猎狐行动”的相关信息,特别强调自首可获得的宽大政策。施燕也几次向小李表达,她非常想回国,但还是顾虑重重。
她在顾虑什么?
顾虑一方面来自母亲,老人家仍旧抱持着老观念,反复提醒她:“你是通缉犯,跑回来,肯定会被抓起来关进去。”
另一重顾虑是,当年的报案人也联系过她,还放出了狠话:“就算你在国外躲着,也一定会把你给抓回来。”
这些信息混杂在一起,让忧心忡忡的施燕在心里画了个圈,把自己给圈了起来:合作过的贸易公司“能量”很强大,就算自己有难处、有情理,也狱劫难逃。
而这些消息再经施燕转述给老外丈夫,本就对中国知之甚少的他更是强烈反对施燕回国。
了解了这些情况后,我们一行人既感到忐忑,也看到了机会。忐忑的是施燕显然受到多方影响,对上海警方和“猎狐”行动存在误解,打消她的顾虑需要劝服,而我们的签证只有短短的7天。机会是小李和他的同事们已经做了相当到位的劝说和宣传工作,相信只要我们能与她面对面,把最真实有效的信息传递给她,就一定会触动她。
隐隐地感觉,这一趟,我们来对了。
2014年11月3日 南非 多云
5小时“马拉松”
结局竟然大逆转
今天是到南非的第三天,我们和施燕进行了第一次面谈。
天还未亮,我早早就醒了,一看手表,才当地时间凌晨2点。一想到天亮后就要与施燕约谈,本来的压力居然转变成了一种怪异的亢奋,再混合了时差的效应,更加难以入眠了。
虽然施燕答应赴约,但最终她能够被我们说服吗?愿意跟我们回国投案自首吗?她的白人丈夫会形成多大的阻力?无数个问号画在心里,还真没底。
窗外仍然漆黑一片,曙光还未来临。
上午9点半,中国驻约翰内斯堡总领事馆,与施燕约谈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大家一面商量着一会儿和施燕谈话应该采取什么策略和技巧,一面做着摄影、录像的准备。
10点,施燕和她的丈夫准时来了。守时,应该是一个好兆头吧,我暗自想。
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眼前这个人和我曾经无数次在通缉照片上看过的那张面孔,难以对上号。通缉令上的照片双颊饱满,容光焕发;而眼前的施燕,如果要拿什么词来形容,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面黄肌瘦”。
一见到我们,她就迫不及待地掏出了厚厚一叠事先早已准备好的材料,急于向我们讲述她涉案的前因后果。
她似乎有太多经历要倾诉,有太多的难言之隐和心中的委屈希望向我们一一澄清。
“六年了……”施燕喃喃自语。确实,施燕的案件从2008年至今,已有足足六个年头。施燕说:“每一次打电话回家,家里人总是劝我好好留在南非。只有我在南非好,家里人才能好。”
中国人就是这样,千山万水,最难割舍是亲情。因为涉嫌犯罪,这六年里父亲、妹妹相继去世,施燕都不敢回国奔丧,留下了心里永远的伤痛和遗憾。
2009年南非世界杯期间,施燕的儿子第一次去南非探亲旅游,却因遭遇当地不法分子恐吓,吓得再也不敢去南非,母子只能通过电话交流。
在南非期间,施燕把自己装有所有身份证件的包遗失了,想要回国补办却摊上了这起官司,吓得只能当“黑户”躲在南非,已是多年非法滞留。回国补办身份证件,也是施燕一个强烈的意愿。
为什么不回来呢?她担心万一自己回国被抓,八旬老母亲受不了刺激病倒,怎么办?况且儿子读书生活都需要不小的一笔钱啊。
言归正传,说起案情时,施燕拿着自己手中厚厚的材料,反复强调她当时已将尾款全部交给了第三方,但她始终害怕:“自己回国后有理也说不清,有理也被关。”
身在异国他乡的施燕,对国内政策不了解,加上信息传递的不畅通,以及在南非的种种遭遇,令她错过了多次投案自首的机会。
此次“猎狐行动”的自首宽大政策,对她来说,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我觉得至少有三点可以促成施燕回国:第一是亲情牵挂,第二是补办证件恢复“身份”,第三则是她迫切渴望说明案情。
果然,当我们把“猎狐行动”的政策向她详细解释后,施燕当时就表示,她愿意和我们一起回国接受处理。
长达5小时的“马拉松”式谈话后获得这样的结果,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可没想到接下来却来了个大逆转—
当翻译将我们的讨论结果告知施燕的丈夫后,这名男子激动地拍着桌子站起来,连连摇头:“No,No,No,No,No!”
原来,施燕与丈夫在当地的生活最近刚有了一些起色,丈夫生怕她回国后无人打理生意,生活再次又陷入困境。
我们一直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施燕收回了刚才的话,她说还要想一想。
临走前,她和我讲起,在南非她最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丈夫帮助了她,“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啊”。
她的眼神里,写满了纠结。
2014年11月4日 南非 晴
为什么不直接
把她抓回来
依然是凌晨2点,再一次习惯性地醒来,辗转难眠。
根据今天的安排,我们一行人将与南非华人警民合作中心开展一次交流会谈。如果昨天和施燕的约谈进行得顺利,那么今天的交流活动的心情应是十分轻松愉快的。但现在,我们都揣着沉甸甸的心事。
参观了南非华人警民合作中心后,当地的华侨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了与警方合作的情况,我们则向他们详细通报了“猎狐行动”的宗旨。
在唐人街,我们发现,南非华侨大多来自福建。由于早年就远赴海外,不少人现在已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不擅长使用电脑,在当地的生活社交圈也相对较小,对国内的很多信息并不知晓。
交流中,我也深深地感到信息沟通的重要性。国内声势浩大的“猎狐行动”宣传工作,在遥远的南非知晓的人还不多,通过此行,我们也算是深入他乡作了一回实地宣传。
信息沟通不畅的情况,哪里都存在。比如不了解公安工作的人可能就会质疑,既然嫌疑人施燕就在眼前,为什么不直接抓回来?
按照相关的法规,我们在当地没有执法权,即使抓人也必须由当地警方执行。而一旦通过这样的途径,就必须对嫌疑人采取引渡、遣返等程序,时间漫长,我们这短短7天根本不够。
所以,如果嫌疑人能主动要求跟我们一起返回投案自首,那是最便捷的。海外追逃工作,我们也一直是抓捕与劝返并重。
又比如也有人会有疑问:施燕既然能准备这么多材料,很可能只是一起纠纷,为什么还要被列为诈骗犯罪嫌疑人?
这正是办理经济案件与其他案件的不同之处:需要多方都提供充分信息,才能分清究竟是“案件”还是“纠纷”。警方会根据证据深入调查,依法做出判断。施燕潜逃海外,恰恰失去了自证清白的机会。配合调查,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明天,我们约了施燕再见面,会有进展吗?
2014年11月5日 南非 多云
“秘密武器”
让我们成功了
终于一点点适应了时差,或者是因为这几天太累了,今天居然一觉醒来已是早上7点,神清气爽。但愿是个好兆头。
今天,施燕答应和丈夫再来使馆与我们面谈一次,成功与否就在今日了。
依然是上午10点,施燕和丈夫准时出现。
根据我们事前分析,施燕丈夫主要担心两点:一是妻子回国后,家庭和生意无人打理,生活可能重新陷入困境;二是他并不了解中国的“猎狐行动”政策,担心妻子的安全问题。
不过,今天的面谈人员多了中国驻南非大使馆的警务联络官王参。王参是我们这一次的“秘密武器”—比起我们这些远从上海飞来的警察,王参常驻南非,更容易获得施燕丈夫的信任。他今天的主要工作,就是以自己的“权威身份”,与施燕的丈夫进行沟通,让他了解中国国内的政策,争取最大程度地获得他的认可和支持。
获得“身份”是我们选取的突破口。多年来施燕因为这个“身份”问题吃了不少苦,却又因有案在身不敢前往大使馆重新申请办理合法身份证件。
“毕竟,有了合法身份,今后才能出入自由。”我们一步步劝导施燕,再辅以政策告知,王参把这些和国内政策都讲给施燕丈夫听。
这一次,她的丈夫终于打消了顾虑,点头同意施燕回国。
距离签证到期只有短短几天,在这一刻取得这样的进展,心情居然有点像坐云霄飞车一般虽然跌宕,但畅快淋漓。
2014年11月7日 上海 多云
没有“幺蛾子”
倒多了只“美蝴蝶”
经过17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北京时间下午3点,当飞机缓缓地降落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的那一刻,我们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了。
这一路我都在祈祷:可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
也许有人觉得奇怪,人都同意跟着回来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猎狐行动”不仅境外追逃相当不易,就连带人回国乘飞机这看似简单的“最后一关”,也有不少同行遇上“奇葩”事:有外地同行在境外连续遇上航班超额售卖机票,只得两晚“”守机场,还有逃犯飞机上佯装“发病”引发同机人侧目。
幸运的是,我们这一次没遇上这样的窘境,不过波折还是有一点。
一天之前,我们带着施燕在机场检票大厅办理登机手续。中国驻南非大使馆为证件遗失多年的她办理了回国证明和旅行签证,但因临时证件未注明有效期限,被机场海关人员要求说明。
原本以为还过得去的英语,一紧张就捉襟见肘,说得磕磕绊绊,脑子里光想着“万一施燕被扣,那我们不就功亏一篑啦”。
在与机场海关工作人员交涉约20分钟后,终于核实清楚,盖章放行。我的心啊,仿佛又坐了一次过山车。
飞机舱门一打开,穿着熟悉的制服的身影登机了—那是上海出入境边检的三名公安工作人员,他们为施燕办理了入境手续。
机舱内的所有乘客向我们投来了诧异的目光。这时我的心情有点骄傲,也有点兴奋—身为警察的职业自豪感油然而生。
作为女警,我一直坐在施燕身边。她配合边检工作人员检查各项证件时,面色平静自如,全然没有第一次见面时作为“逃犯”的惶恐。
我想,这样地回到祖国的土地上,她的心情应该也是踏实的吧。就像很多出逃多年的犯罪嫌疑人,在回国归案时,都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终于坐上回家的车,回想着此次南非之行,我们整整飞行了一万多公里,到达非洲大陆的最南端,一周的行程却既熟悉,又陌生。
手机里收到了小李发来的微信:“猎狐2014”境外追逃行动成绩斐然,赴南非工作组拜访警民中心介绍情况的新闻刊登在当地华人报纸上。
这时的心情很舒畅:回程没有“幺蛾子”,倒是意外多了一只“美蝴蝶”。
(文中人物除警方外均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