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青青从非洲回来了。
他穿黑色大衣、黑色裤子和黑色休闲鞋,背黑色双肩包。走在村里的小道上,碰到长辈,他会上前打个招呼,一人递上一根烟,点上火,再闲聊几句。碰到家族里的亲戚,他会从书包里掏出一整包香烟直接塞进对方口袋。这是他从埃塞俄比亚转机途中带回来的“DUNHILL”牌香烟,作为礼物送给亲朋好友
出生于1989年的严青青,在村里还属于年轻一代,也是后辈。他在非洲待了九年,皮肤没有被晒黑。不像他的发小严延杰,一看就是刚从非洲回来的。但在非洲这几年蓄起来的小胡子又细又长,给他增添了几分沉稳。
当地人称,有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有福清人。严青青所在的福清市江阴镇外坑底村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球村”。全村大概一千五百人,出国的至少有六七百人,分布在全世界各地。早期去日本和欧美的多,现在更流行去非洲和南美的阿根廷等地。去欧美的在那边定居的多,回来过年的少。
2018年春节前夕,像严青青这些去非洲经商的村民能回来的都赶回了国内,和家人团聚,“非洲那边没有过年的气氛”。
一
在江阴镇,花上15块钱包个三轮车,15分钟之后就能达到外坑底村。严青青和严延杰坐在三轮车上讨论,江阴镇的物价比国内很多大城市高,比他们在非洲也高。严青青所在的喀麦隆的出租车,8公里内,按人头3块人民币一个人,包车12块人民币。严延杰所在的马拉维也有三轮车出行,起步价8块人民币。
从镇上到村里的路边景色,和网络上形容的福建沿海农村一样,豪宅随处可见,而且都是一片连着一片。外坑底村也是如此。
在外坑底村口的水泥路边立有一块去年新修的界碑,选用的纯天然整块石头打造,材料费和建造费总造价二三十万。常年在湖南办厂的严青青父亲说,这在湖南农村能盖一套很好的房子。
沿着水泥路往村里走,路边都是新建或正在建的欧式洋楼,矮的四层,高的六层。门口大多立有大理石圆柱,有的还自带花园。外坑村依山而建,左侧是山丘,右侧是农田。有的洋楼盖在半山腰,有的就直接盖在田地中间。田地早已经荒废,没有农作物,杂草丛生,偶有年迈的村民在田里放牛。
“这几年村民都抢着盖房子,房子越盖越大,而且喜欢盖在路边,公家的路都被占的差不多了。”严青青称。在江阴镇的农村,越是有钱的村房子盖得越多。严青青家的房子位于外坑底村尾,是他爸在1993年盖的四层小洋楼,当时是村里最亮眼的房子之一,现在看起来已经是“老古董”。
村民在海外经商挣了钱,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盖房子。房子在当地除了是居所,更是一个“门面”。房子盖得越好,证明主人在外面生意做得越好,在当地就越有地位。在江阴镇,盖一栋普通的洋楼,毛坯就要80万。装修看各家经济实力,一栋四五层的洋楼少则200万,多则上千万。面对农村乱盖乱建的现象,当地镇政府已出台政策,规定房屋最高只能盖四层,总楼高不能超过15米,每层不超过150平方米。
严青青很自豪地说,江阴镇就像美国一样,人民比政府有钱,而且大家干什么都不会想着靠政府。中央电视台曾在2012年援引中国人民银行福清支行提供的数据报道, 2006-2010年福清市的个人外汇收入始终保持在14亿美元以上。2011年,福清市的个人外汇收入更是高达16.53亿美元,在福建省位居前列。
改革开放前江阴镇是福建出名的“地瓜乡”,农民人均收入仅137元,现在却早已号称“小香港”。
村民海外经商带来财富的同时积极反哺家乡建设,当地的乡村公益和民俗信仰也得到进一步发展。在外坑底村,村民每年都自主捐资几百万,支持村建事务。村里由老一辈主持,成立生产队。近几年,新建和翻修了村道、风雨亭、文化娱乐中心、影剧院和寺庙等,年轻人还倡议盖了标准化的塑胶篮球场,每年还会组织和其他村组进行篮球比赛。
春节前夕,村尾的闲居寺还在进行最后的翻修。在正月十七的上元节,村里会举行盛大的祭神活动。江阴镇属于客家人地区,村民的祖先们以前都是从中原地区迁徙过来的。村里信传统佛教、道教人士居多,严青青就是其中之一。他走在庙里,看见菩萨都会双手合十拜一拜,许个愿。
从村头到村尾,村里的老一辈都在积极张灯结彩,努力让过年多一些气氛。严青青和严延杰看见长辈在路两边挂灯笼时,主动上去拿起长杆搭了把手。平常在非洲,村里的建设事务他们很少参与。
二
回乡之后,严青青一定要去拜访的人之一是他堂哥严声。
“我堂哥是村里去喀麦隆最早的人,现在在那边混得很好。”严青青称,村里从非洲回来的人经常会聚在他家喝茶。堂哥家的房子是一栋五层楼的豪华洋房,大厅一二层打通,两侧留有扶梯上下。严青青沿着扶梯走上位于大厅右侧二层的阁楼茶室,十五六个中年男人聚集于此,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一片热闹。一位村民迎上来介绍,“他在非洲的喀麦隆,他在科特迪瓦,他在马拉维,他在刚果(金),他在毛里塔尼亚······”茶室的主人严声靠在墙角,说话不多。48岁的严声,戴银色边框眼镜、穿黑色意大利品牌DG休闲外套,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著名非洲问题专家、北京大学非洲研究中心主任李安山研究指出,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大量中国“新移民”及中国企业走进非洲带来新的移民潮。福清人最早去非洲闯荡也大致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新千年之后逐渐多起来。
“当时就是听说非洲市场竞争小,钱好挣。”2003年,严声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喀麦隆的港口城市杜阿拉。2003年也是中非贸易开始逐年快速、大幅增长的一年。该年中非之间贸易额达到190亿美元,比2002年翻了一番。严声在杜阿拉的中国商城做贸易批发,以服装和鞋子为主。当时的杜阿拉市场主要是印度货和巴基斯坦货,华人进入市场后,利用价格优势迅速占领市场份额。中国商品在杜阿拉十分受欢迎,当地的黑人商户拿着票排队到中国商城进货。一张票500拉(喀麦隆货币单位),客户每天最少一百人以上。
15年后,严声在非洲的事业从批发贸易拓展到鞋厂、木材开发、水电站等多个行业,生意遍布喀麦隆、马拉维、刚果金、坦桑尼亚和乌干达等17个非洲国家。他也是喀麦隆侨领之一,担任杜阿拉中华商会名誉会长。
目前,福清人已经成为活跃在非洲华人华侨当中的一个重要群体。 他们在非洲大多开店,或组建公司从事进出口贸易,少数人在当地打工;近年投资建厂也逐渐兴起。据福清市侨联江阴镇侨联分会2016年12月数据统计,江阴人在南非8996人、喀麦隆480人、毛里塔尼亚306人、摩洛哥292人、阿尔及利亚163人。算上短期的流动性人员,江阴人在非洲的数量更大。
去喀麦隆一段时间之后,严声把弟弟妹妹等家人都带过去了,老家只留下老父老母。此后,外坑底村陆陆续续有六七十人通过严声的关系去到非洲,其中就包括严青青和严延杰。“村里剩余的劳动力都想着出去赚钱。但需要有带路人。只有自己在海外做出了名堂,才会有人跟着你出去。”严声虽然话不多,声音也不大,但在家中威望却很高。采访的过程中,坐在一旁的小姨子称他为家中的顶梁柱。她一家就在杜阿拉帮严声看管一家工厂。
在外人看来,严声是去非洲的成功人士代表。严声在2009年回家盖起这栋五层的洋楼,当时花了200多万。他还特意从非洲带回红木制品和象牙工艺制品,但禁止象牙交易后就没有带了。“只有盖了房子,才觉得有个窝,有了根。平常就算不住,大家至少也会盖一栋像样的房子摆着。”严声感叹,这才几年,他的房子已经没有别人高大上了。他的资产在村里也只属于中等水平,村里的首富也是“三年一变”,竞争激烈。
早一辈在海外积累财富和地位的同时给后人们带来了示范效益,而福建沿海地区比较强烈的家族式观念,让这种示范效应得以巩固。一批批年轻人跟着家族里的人出海“讨生活、发大财”。严青青所在的福清市江阴镇就是“中国民间走出去”的典型。只不过是,他们去得更远一些,成为了“非漂”。
三
“当时感觉就是在国内发展的话,和出国的这些人比会有相当巨大的差距。”高二念完之后,严青青就一心想着去国外闯荡。他觉得还是走老家人出国的这条路好,因为成功的例子比较多。
等到2009年严青青来到杜阿拉的时候,当地的华人,主要是福清人已经全部占领了服装、鞋帽等市场。新去的人一般是帮前辈看店,既能挣钱也在学习经验和融入当地的环境。等到个人积累了资金和经验之后再择机出来开店。
待了三年之后,严青青2012年在开始自主创业和开了自己的店。杜阿拉贸易市场竞争日趋激烈,安哥拉、南非、阿尔及利亚等地华人的进入,打破了市场上供不应求的局面。当时杜阿拉人口两三百万,市场上一个新的款式走量约在二三十万件左右,第一批一般走三五万件货。但等到发第二批货,市场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严青青说,以前一款新产品能存货半年,后来变成两三个月,现在更短。
严青青最开始给自己的规划是,在非洲闯3年,赚够100万就回国。去非洲的第一年,严青青将赚的钱转为流动资金,第二年又周而复始,“其实钱都滚进去了。所以后来比较现实,觉得和理想差距还是蛮大的。”此后严青青在杜阿拉的贸易盈利上升空间有限,自己也疲倦了,最后选择放弃了开店。
在喀麦隆的最后两年,他和朋友承包了一些中资公司的业务,帮杜阿拉中华商会运营了一年的微信公众号,参与策划组织华人春节联欢晚会活动。2017年,严青青选择回国。“九年已经比我预期能在非洲呆的时间长了很多。是时候回国发展了,孩子也需要陪伴。”严青青女儿说,她的愿望就是能和爸爸睡在一起。这九年她一直跟爷爷奶奶在湖南长大。
严延杰在马拉维的发展情况比严青青要略好一些。马拉维是非洲经济发展倒数前二的国家之一,当地物质极度稀缺,市场竞争也相对小很多。前几年生意一直很好,赚了钱之后严延杰多开了一家店,但近几年生意下滑,他只好关掉一个。不过,他说,总体上一年还能够挣五六十万。
“在那边能做多少算多少。回来也不是好办法。我们在等着它(市场)上升。”严延杰相信古人的话,既来之则安之。
因为放不下留在马拉维看店的老婆和小儿子,在短暂返乡后,办完事情的严延杰在春节前返回马拉维。2月6日中午,严延杰用扁担挑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去赶车。临走前,严延杰叮嘱9岁的大儿子在家好好读书,不要贪玩。儿子的小手拉着他的大手,嘟着嘴不肯放开。岳母在一旁抱怨,“在非洲能赚多少钱,孩子都不要了。”
面对岳母的苛责,严延杰低头不语。家里2003年盖的毛坯房,至今都没有完全装修好。“我在外面赚钱,钱都在货里循环,也没有负担家里的装修。”严延杰对此有些愧疚。
四
在大部分中国人的眼中,非洲是贫穷、落后、原始的代名词。若不是迫不得已,少有人会选择去非洲谋生。但背山靠海的福清人,在历史洪流的裹挟下,凭借着家族式共同富裕的理念,依靠着传统乡土中国的家族社会关系,漂洋过海到世界各地:从日本到欧美,从阿根廷到非洲,寻找致富之路。
去非洲的福清人普遍认为,非洲的竞争比国内小,工作挣钱快,生活节奏慢。而在国内,年轻人即便上了大学,找份稳定的工作,在小地方不过三五千元。像福清沿海农村地区,考上大学的人数并不多。在城市里找到一份合适工作挣钱,对他们来说无疑更难。所以大多数年轻人中学毕业后跟着家族里的人去非洲闯荡。
近几年,大宗商品价格下跌冲击非洲经济,针对华人的犯罪活动也日益增加,从非洲尤其是南非撤回来的江阴人不在少数。由于家里在国内的事业发展处在上升期,严青青属于“回得来”这类人。事实上,很多从非洲回国的人都很难找到好的机遇和平台。在异乡生活多年后,回国反倒成了“水土不服”。
1990年出生的姚江龙,和严延杰是初中同班同学。2006年,他跟着家人去南非开超市。受汇率下跌和南非局势动荡的影响,在非洲待了八年后,2014年姚江龙回国。姚江龙称,“这几年从南非回来的同学很多。”春节前,他组织了一场同学聚会,十名老同学中有六人在非洲或者去过非洲发展,年后只有一人选择返回非洲。
在国内四年,他在房地产公司做过销售,“忙的时候一天奔波十几个小时连饭都吃不上”。他也在亲戚的企业参过股,但发展并不如意。
回国这些年,姚江龙的不适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强。在感慨中国快速发展的同时,他更对自己有深深的焦虑:没学历,没技术,还有逐年增长的年纪。这种对现状、未来的不安感,加剧了他对非洲的留恋。“有时候还会和同学开玩笑,要是在家混不好,还会选择再去。”
目前,姚江龙在家待业,他说自己在寻找新的机遇。而严青青春节后就去家族在湖南的工厂开拓新的市场。“很忙很忙,能者遍地金”,严青青如此感叹。